尚未完全連結的環狀線– 2024南方影展實驗片觀察

作者
吳梓安(實驗類初選評審)

日期
2024.10.13

寫這篇文章有點困難,既然勢必要討論實驗電影的定義與走向,那在之前,我想先說,影展徵件作為某種「領域展開」的場,是來自於投件的pool。五月剛結束自己的影展(《目聶仔影展2:實驗・時態》, 本次初次辦理全球徵件),加上先前做過其他影展的實驗類國際徵件篩選,我發現實驗徵件的對象直接影響到候選作品的定義。南方影展的徵件pool很特別,至今徵件全球「華人」或相關主題作品十年,必然有所累積,縱觀來看作品的多樣性非常高,同樣地,會令我好奇為何投件者會投往實驗類,而非南方影展也具備的劇情動畫紀錄等類別的作品也相當多,看到最後,我開始懷疑是否自己對「實驗」的品味太狹隘。

先前在南方影展的講座和朋友蘇育賢大聊了實驗電影在現在的台灣到底是什麼,他提出了一個『其他類』的想法,我覺得很有意思,其他就是他者,一直以來實驗電影的確是站在某種主體的對立面,不論是工業,工序,材質與概念等。而,取悅觀眾或取悅自己一直是創作者與觀眾之間的詭辯。但相對的,實驗電影也有自己的主體跟脈絡,從所謂的西方脈絡開始,avant-garde, underground, 到experimental,這些定義其實都與不同的電影史與藝術史相接並行。這些脈絡,在北美或歐陸都有各自不同的發展,彼此亦會互相質疑,「非西方」的國家亦會由自身脈絡去承接會回應實驗電影這個「舶來品」,同為東亞的日韓等國,都藉由長期的引介,讓自身的實驗電影有很大的發展,而台灣的TIDF亦承接了透過歷史爬梳,自我再發現/再發明的路線,不斷在影展場域創造跨界的可能。其他有實驗電影歷史與教育的國家,也總有新生代不斷用新的實驗挑戰影史上的各種祖師爺。
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Mom
敖林德 AUNG Lin-Htet|緬甸 Myanmar
巛- - - 谷 Teetering Graphite
劉行欣 LIU Hsing-Hsin, Cherlyn|美國 USA
失去的部分 Lost a part of
陳巧真 CHAN Hau-Chun|香港 Hong Kong
光打在我眼上 Reflection
林玟伶 Irene LIN|臺灣 Taiwan
因此,我認為用多年未更新的教科書對實驗電影的定義,來質疑誰實驗誰老套,並不是一個很好的討論取徑。我希望先用觀察者的角色,去看一下這個「場」是怎麼構成,本文標題以交通上的「環狀線」做為概念,推想本次南方影展徵件pool中的不同節點,是如何透過國界與類型的雙重軌道連結,展開實驗電影的「腹地」的想像。以類型來說,偏向劇情、紀錄的作品佔了很大的數量,而當代藝術中流行許久的essay film也不在少數,舞蹈電影與實驗動畫亦有許多好作品在競爭範圍內。國界上,在「華人」的框架下,亦超越我們對「華」的想像,並可觀察出不同地區/國家關心的主題與影像操作方法的偏好。我認為這些端點或許已建好車站,甚至已局部通車,但離全線通車甚至連結到腹地核心,仍有一點距離。 以本屆入圍作品舉例,《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Mom》這部來自緬甸的作品是評審團一致認同的作品之一,該片除了以擬古的方式重寫神話與自身國家被迫消失的電影史,在材質與形式上皆有很大的完整性,更令人想到考克多的《詩人之血》的超現實主義浪漫。而南方影展常客劉行欣的新作《巛- - - 谷》,在扎實的美國本格派實驗電影訓練為基礎,挑戰自我,發展出結合黑白正負片膠卷材質實驗與失憶主題的完整對應。香港的陳巧真的《失去的部分》,則是比較從紀錄片的光譜進行人物描寫,然而在音像語言上相較其他偏紀錄片的作品,但有更多破格的影像本體論的嘗試:醫療影像與她手持dv幻化出的人體影像動態,即便去掉敘事文本仍令人著迷。同樣來自香港的舞蹈電影專家葉奕蕾的《海坐下時沒有風」,則是以更個人的角度描繪自身病痛和記憶,雖然也是偏向紀錄端點,但舞蹈電影的調度與記憶的疊像,仍產生對影像本體與實驗的完整性。 台灣作品中,林玟伶的《光打在我眼上》,為新生代的膠卷創作者提出辯護。乍看有點陷入攝影與動態膠卷之間的論述而太過感性,但單就細微光影的變化和影像構成詩意,並展現自己的獨特性,也證明了以日記電影、家庭電影在台灣創作中常見的實驗電影路線,仍有有推進到下個世代的可能。而雪克的《誰在寫歷史?》,則是比較有經驗的藝術家,從歷史爬梳的工作中,以集體創作對影像產製進行工作流程的實驗,工作坊的形式呈現出一個世代的樣貌,折射出台灣緩慢的民主前進。即便這個作品有某些要素受限於工作坊的工作方式,但影像上的劇場性也突破了歷爬梳類型的窠臼,這種劇場性,也讓集體創作的方式有更細緻的銜接與轉化。   
誰在寫歷史? Who is Writing History?
雪克Shake||臺灣 Taiwan
海坐下來時沒有風 As I Imagine My Body Moving
葉奕蕾Elysa Wendi|香港Hong Kong

相對之下,本次辯論中也捨去了某些雖然更貼近我個人愛好但無法入選的作品,比方說某個來自印尼的super8短片,更龐克更粗暴並且一點也不完整的影片,或是某個來自澳門的作品,用浮誇的視覺語言表現澳門社會與地緣政治的氣氛。雖然因為先前提到的完整性,在多數跨界作品比較之下,強敵眾多,影展資源考慮下必須割愛,但我會很樂意在一個純實驗影展的脈絡下替他們放映。

評審過程是政治的,就像實驗電影的主體性一直不斷地被挑戰。但徵件作品中呈現的各種端點,也不時看到「實驗」的蠱惑能量,雖然我並不認為這些端點可以因此輕易橋接到實驗電影的脈絡,他們都只是實驗電影的一部分,因此,評審過程中,我們仔細地討論個別作品是否能有上述的實驗精神。實驗電影企圖轉化電影史,並保有個人創作的本質,作為一個場,實驗電影對我來說是一種創作者的庇護所。記得一個法國實驗影展的朋友跟我說過,「實驗電影的首映,不是在大影展,而是在你朋友家的地下室」。這個說法對我來說強調了實驗電影的社群性質與amateur/業餘者的精神。amateur在英語語境中指得不只是非專業,而更強調「愛好」的意義。影像氾濫的年代,實驗精神中,依然有向影像工業或當代藝術在所謂的電影轉向後,越來越趨近專業分工和發包的工作流程挑戰的特色。但對於愛好者來說,相信作品中對影像的愛,是一觸即知卻無法理性說明的某種能量。

這些作品都是個人組或朋友劇組,本次入選或沒有入選的作品中,很多都可以看到這種個人的,或一小群人的diy精神。南方影展的實驗單元若是環狀線,這種精神應該是核心。貼近這個核心的外圍,環狀線連結邊緣並進擊,讓本來會直接放棄,認為看不懂的觀眾感到興趣,進而進入,展開屬於我們自己的「實驗」的這個場域。雖然目標宏大,我想南方影展過去十年的努力已經有發展出一些端倪。

最近在立法院前的青鳥行動,聽到一個跨性別者的短講,大意是「台灣就是跨性別,我們連身份證上的國家/性別都不是自己的」,令人動容。從性別認同光譜的角度來比擬實驗電影當下在台灣的處境,讓我聯想到,環狀線上的這些端點,這些影片類別,其實跟性別認同的操演(perfromativity)有點像:在認同的光譜哪端,相對地固著或流動、深刻認同某個傾向、想偶爾越線、或是停不下來一直跨線,應該都是不同的狀態。實驗電影的現在在台灣,或許就該如魍魎問景,用主客對應的方式編織出自己的認同。儘管時間才可以說明,誰才會持續在實驗電影這塊很小的「場」中持續創作,但,我期望,影展能張開一個場,讓這些自認為實驗的創作者都可以被容納,並緩慢地爬梳出一同創造的「其他」,或是我們的實驗,影展的取捨,也希望能讓把實驗類當成是競爭者少的舞台,有點機會主義的創作者們,在被質疑的過程中,正視自己。而,創作者的想像力,總有一天,也會突破官方定義的疆界。

本篇於放映週報 刊載 https://funscreen.tfai.org.tw/article/38759

2024南方影展 South Taiwan Film Festival
時間|2024.11.08-11.17
地點|台南新光影城 9 樓
自 10.13 正式啟售,請點此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