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真實的紀錄對沈默與偽善的社會開槍 ——2024南方影展「人權關懷獎」入圍影片推薦

作者
王淑英、林明真
（人權關懷獎由育合春教育基金會獨立評審）

日期
2024.10.13

當人權成為一種政治正確的符號，愈來愈被各種國家機制吸納為教育題材時，我們在南方，在一場影展中，堅守「人權關懷」的立場究竟是為了什麼？當多數的影展以藝術或美學的標準來肯認一部影片的可觀性時，我們期待入圍的作品能將潛藏於影像中深層的結構問題深掘細挖，讓人權議題不能只是流於口號，輕輕掠過。

在2024年的南方影展「人權關懷獎」入圍影片的討論過程中，評審團確認了核心的關懷與訴求，我們想要藉由貼近底層社會的影像，抵達不被主流媒體與多數人民看到或在意的世界。底下是我們今年推薦給大家的四部入圍作品：

從理解到和解：《春圃家書》

這是一封家書，寫給父親，寫給自己，更寫給所有陷入被誤解的困頓中、無法與自我與這世界和解的人。紀錄片從父親的寃獄敘事開始說起，雖然這是一起在親族與朋友間被貼上標籤、塗上記號的「不名譽」事件，但透過導演鏡頭下父親、母親與家人的溫和訴說，以及身為同志女兒互相坦誠的心情故事，譜出了一曲同時關照司法問題與同志議題的人權雙重奏。導演與家人之間的情感互動、從相互理解走向和解的過程，處理得非常節制與動人。同時，這部紀錄片也讓我們深思，當制度與握有審判權力的人不節制，亦不自覺的時候，只會帶來更多的不公與傷害。

診斷是癒合的開始：《診所》

這部影片持續著導演趙德胤一直以來關照的緬甸社會，這次更讓我們看見羅興亞人在這個國家中如何被遺忘與犧牲，但或許導演考慮到此議題在當地政府中的禁忌與敏感性，僅以象徵性與迂迴的手法，將問題點到為止。
東南亞的人權議題有其複雜性，導演透過安靜的音像剪輯與處理，對比外在社會與政治的混亂，藉由內與外二重世界的隱喻，經由醫生在診所裡頭跟病人、太太的互動與對話，凝聚底層社會的聲音與縮影。觀眾不僅看到，甚至看「入」許多被遮蔽的問題，在截肢的酒醉病人身上，在突然癲癇的男子與從精神病院歸來的婦女等角色中，都寄寓與寄居了庶民生活的癱瘓、無力與苦難。這部電影亦讓我們想起黑澤明的《紅鬍子》與拉丁美洲的解放神學，片中醫生與太太這兩個角色，讓我們看到醫生與知識分子這樣的階級可以承擔起怎樣的社會責任。趙德胤不斷地以游走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手法，用影像替緬甸人民診斷與把脈，人權問題不是只關乎到個別的生命與困境，而是要能擴及到族群、社會與國家。

不斷提問、持續探索：《由島至島》

長達290分鐘，具有史詩企圖的這部紀錄片，是廖克發導演對歷史如何再現、敘事的一種探索與堅持，跟他以往的作品相較，關懷雖有一致性，但這次的企圖更大，透過檔案收集（文件、影片、口述故事等）以及深層次田野調查、影像再製的創作精神與方法，導演帶我們回到了小川紳介建立的以人民與底層為本的東亞紀錄片系譜中。廖克發讓我們不僅看到了戰爭、族群與記憶建構的複雜，更提醒著我們要讓自己的觀看成為複眼。
導演的觀點不只批判了日本軍國主議，以及當時跨越國界的殘酷屠殺，亦質問了過往對這段歷史敘事的專斷與單一，更將問題放在當下的全球化視域中：跨國企業與新帝國主義聯盟對資源的掠奪必然產出更多文化、種族、宗教、階級、地緣政治等更多的衝突與矛盾。這樣的創作態度與視野值得我們耐心咀嚼，不過，若能拆成不同焦點及主題，編輯成系列議題影片，或許會是更容易被觀衆消化，更好的人權教材。

對沈默與偽善的社會開槍：《九槍》

蔡崇隆導演這部紀錄片直指台灣企業主對東南亞移工的歧視。這才是警察肆無忌憚地對移工連開九槍的結構性因素。當人被當成「一塊肉」踢來踢去，旁觀的人卻見死不救，表現出與我何干的態度時，這不只是一場警察過度使用武器致人於死的社會事件，更是一場在眾目睽睽下，用冷漠與歧視默許後的死亡。我們不禁要問，台灣人民為何對移工的存在會如此漠視與冷血？
還好，這世界尚存一絲對公義與公平不完全絕望的良心，所以整部影像的證詞與指控得以成立，讓握有權力的人無法閃躲的「秘錄器」畫面，帶著我們回到了事件的現場，這個「真實」的在場，提問、也逼問著所有人，為何我們容許護法人士以弱懦及野蠻的處置方式來對待移工？縱使被開九槍的人是嫌疑犯，也應有其基本的人權，如世界人權宣言裡頭所說，即使是戰犯也有基本的權利。

此外，導演用新聞資訊與平民受訪的話語，構成主要的敘事聲音，加上用亡魂作為旁白的設計，讓這些在權力前被壓制的裸命者得以發聲，蔡崇隆也藉此提醒，台灣社會如果不面對與正視非法移工的人權問題，不反省移工政策的制度性缺失，「九槍」所發出的聲響，日後還會出現，它會像纏繞不去的幽靈一樣，徘徊在島嶼的上空。

台灣是一個看似眾聲喧嘩，百花齊放，實則遇到關鍵的人權問題時，社會習慣以集體的噤聲，甚或歧視來對應。若我們沒能看到深層結構，追尋根源問題，被壓迫者的宿命永遠只能是逃跑，或是藏匿。影像創作者與觀看者不應該成為這種結構的共謀，而是要有鑿開黑暗洞穴的意識與能力。